秀站 > 网文 > 正文

​廖晓伟:变性记(上)|短篇小说

2023-11-18 18:19 来源:秀网 点击:

廖晓伟:变性记(上)|短篇小说

原创声明:作者授权原创首发文学天空,侵权必究。

小说天地:

插图来源:网络

“没本事你就别当男人!”

——老婆们对丈夫们的共同训词

晚饭后,家里。

“还坐在那里干嘛?”老婆斜躺在沙发上,不断地按动着电视机遥控板,觑空冷冷地瞥了傻家和厨房一眼,“没长眼睛吗?”

傻家——需要给您解释一下了:此乃本人之自称,因为特傻,傻到家了,故名——摸了摸眉毛下面的那两颗器官,笑嘻嘻地回答:“长了的啊!——当初你不是还很欣赏我这对水汪汪的……小眼睛么?”同时卖萌似的,冲老婆夸张地连续扑闪着。

“那你咋没看到啊?”

“看到了的啊——《甄嬛传》。其实那个嬛跟你比,算个PP啊,顶多就一个丫鬟!你才是一个……啊!女强人,新时代一女皇,啊!我心中的武撒……”我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差点朗诵起来。

“‘武撒’?啥意思?你要搞五卅运动?”老婆横眉怒目,“想推翻老娘的统治?”

“老娘,哦不,老婆大人哎……”我赶紧磕头作揖满面傻笑道,“这个‘武撒’呀,是我专为你发明的一个伟大光荣正确的称号,即武则天和撒切尔夫人的合称!啊!多么伟大!贯通古今,无人能争;中西合璧,所向无敌……”

老婆将遥控板一下子扔了过来,杏眼圆睁,大喝道:“快去给老娘洗碗!一辈子就只晓得耍个贫嘴,还当老娘是少女时期,还那么好哄呀?哼!”

我继续扑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小眼睛,弱弱地分辨道:“提示一下哈:按《家庭恩爱手册》之第一条第2款,今天该你完成家务啊……”

老婆将那《手册》“呼”的一下扔了过来,眼睛只盯着屏幕说:“请阅读第九条后面。”

我低头翻开,果然第九条——也就是最后一条的后面——用小号字写道:“以上约定在实际操作中若出现争议,以老婆口头指示为准。”那字号比正文的字号小了很多,难怪签约时我没注意到。典型的霸王+欺诈条款。

啊!武撒!

傻家只好站了起来,悻悻地走进厨房,开始熟练地洗碗。——自从老婆参加了同学会,看到当年那些毫不起眼儿现而今却开宝马悍马喝人头马的男同学就幡然醒悟,将我视为驽马劣马只配打入冷宫当洗碗工洗衣工之后,厨房啥的,就成了傻家在现实生活中发挥人生价值的最大的平台和归宿。

其实傻家从小就是个有志向有追求的好孩子,尤其是作文写得好,并一直有当个作家的远大目标。虽然到现在它都还是个梦想而已,但是,人,不都是靠个梦想才混着走的么?

傻家一边洗碗,一边吹起了口哨——那是一首老歌,歌词甜美,旋律欢快,名字就叫《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不过,你可别以为傻家已洞察人生随遇而安,哥们儿,那可是假的;其实傻家之内心,一直汹涌不安。但汹涌归汹涌,不安归不安,表面上,傻家已经宠辱不惊,波澜不兴。

啊,生活!

早晨,公交站台。

睡眼惺忪、哈欠连天的上班族若过江之鲤,前赴后继、英勇不屈地展开了挤车大战。

一位小姐的高跟鞋被挤掉在地上了;一位先生的眼镜被踩烂了;一位男学生的书包被车门夹住了;一位中年男人手里拿的豆浆洒到一个少女的颈窝里了;一位姑娘尖声大叫,她那饱耸的胸部被混在人群中的色狼摸了;一位老头在嘶哑哭诉,他去医院看病的钱包被小偷偷了……

傻家被连续两趟挤下了车门——顺便说明一下,傻家的身体属于小巧玲珑玉树临风型,哦不,可能说成“黛玉临风型”要更加准确一些,所以一贯认真自觉地践行着温良谦恭让之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干脆退到一边,脸上挂着习惯性的傻笑,事不关己、超然物外地冷眼旁观着这些可怜的芸芸众生们。同时心里在想:TMD!难道真的是我等生得太笨对祖国对人民没贡献因此就只配挤公共汽车?那些坐宝马悍马的就一定是个人物?P!那其实也是一种运渣车,因为里面坐的,可能就是个人渣!

傻家很满意自己关于人渣车的创意,心里好受了一些,于是又吹起了口哨来,当然还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一个小伙子从我身边走过,飞快地塞给一张卡片来:“欢迎你到男联来!男联——咱男人自己的娘家!”

另一个发卡片的见我没拒绝别人——其实是傻家还处在发懵之中——也赶紧丢过来一张:“要找小姐吗?本会所高矮胖瘦黑白黄紫各种款式和肤色样样齐全,学生妹制服妹辣妹甜妹洋妹土妹任君挑选……”

又一个卡片也被塞到手中:“装宽带,移动挪动算个蛋,冲动激动最快捷最划算……”

最后一张卡片更精彩:“拨打1买迷药,拨打2买枪弹,拨打3买雷管,拨打456,直接买航空母舰隐形轰炸机洲际导弹……”

星期X上午,公司会议室。

傻家自然又迟到了,连门卡都不接受刷卡了。心里沮丧地想:唉,起码又被扣掉五十大元了!但表面上,我还是宠辱不惊一脸傻笑。

屋里坐满了全体员工,个个西装革履一本正经,一言不发;老总在前面的大班椅上黑着脸,也是一言不发。

傻家心虚地趔趄着来到一个空位置——其实也就是平常所坐的位置。在公司内部,大家都已经形成了习惯性的座次了——但屁股还没挨到呢,就听老总大喝一声:“给我站起!”

傻家赶紧站了起来,看着老总傻笑。

年轻漂亮的女主管仿佛昨晚惨遭强暴但还未学会享受而且又投诉无门似的也是一脸乌云,对傻家尖声喊道:“天王盖地府——”

“宝塔镇河妖!——”我赶紧轻松而又大声地回应。

“黄河黄河,我是长江!——”她又尖声出上句。

“神马神马,我是浮云!——”我赶紧脱口接下句。

女主管转对老总,满脸立刻阴转晴媚笑着汇报:“口令都对上了,还是自己人!”老总的黑脸似乎也缓和了一点。

下面响起一片整齐的口号:“顽强拼搏,财色双收!顽强拼搏,财色双收!”

“啊,我们的企业文化,这个,啊,不是说得很清楚的了嘛……”老板带着官腔,开始训话了。女主管在一旁媚笑着——其实全体都媚笑着,只有傻家是傻笑——频频点头,还不时做着记录。

“但就是有那么一些员工,啊,身为男人,啊,始终无所作为,不求上进……主管,把上季度的销售业绩统计表拿上来!”

其实那女主管早就准备好了,“唰”的一下递给老总。

老板皱着眉头,草草地翻看了一下,猛地将那表拍到桌上,大喝道:“倒数五名是哪几个?统统给我站起来!”

于是,下面稀稀落落地,先后站起来四个,居然全是男的,都一律垂着头。显然还差一个,大家都齐刷刷地,将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还在一脸傻笑的我。

傻家赶紧收住傻笑,也悻悻地站了起来。

老总站了起来,背着手走过来,冷冷地扫视着我们这五名“尾数”,神情酷似威虎厅里审查冒名卧底的杨子荣的土匪头子座山雕。

“末尾淘汰制!啊,要是逗硬的话,你们几个,还能站在这儿,还能在公司里混吗?啊?”老总训道。

“不能!”底下整齐地大声回应,一律同仇敌忾,众志成城似的。

“就是嘛!”女主管尖声道,“那全靠老总您心软嘛!”

“男人啊,男人啊……”老总一一指点着我们五个,恨铁不成钢地痛心疾首,那神态令我联想到了天天教训傻家的老婆,“你们,啊,不求上进,得过且过……还像个男人吗?说!”

我们仓皇地摇头又点头,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按公司制度,该怎样惩罚他们?”老总转身问主管。

“发表获奖感言!”女主管未加思索,飞快地回答。

“什么?”老板瞪圆了双眼,“还获奖?获什么奖?啊?”

“哦不,”女主管赶紧纠正,“是检讨感言!当众检讨!——抱歉,昨晚刚看了《星光大道》月冠军决赛来着,嘻嘻……”

于是,我们五名尾数轮着当众检讨,傻家再次获得殊荣:被点为首席发言。

女主管将“发言席”的牌子撤了,顺手换上“检讨席”牌子。

“各位同仁,各位嘉宾,各位老少爷们七大姑八大姨二奶三奶和N奶们……”傻家清清嗓子,开始滔滔不绝地“感言”了——要知道傻家从小最擅长的就是作检讨写保证,这点儿活自然不在话下,“身为一个男人,我很惭愧,惭愧之至!对不起老婆对不起老总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社会!深刻反省后才发现,除了身体构造符合男人的标准因而只具备生理学意义上的男人概念以外,我,我等……”我回头望望其他几个尾数,他们都频频点头以示赞同——事实上每次都是我的检讨发言最好,几乎成了全公司尾数的“检讨代言人”了——就继续痛心疾首地检讨下去,“嗯,我等哪里还像个男人?我要痛下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下辈子当个女人算了!当然如果本辈子还来得及的话去韩国做个变性手术也是可以考虑的哈免得给中国男人丢脸但手术费用可得公司出,因为按劳动法之规定,这属于工伤……”

“住口!”

老总一挥手,大声打断了傻家的话,气咻咻地说:“油嘴滑舌,强词夺理……看来光检讨啊罚款啊啥的,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了,得使用全新的有效的手段才行!”转身将女主管、经理等人招了过去,低声耳语了一番。

“启动最新激励机制!给他们好好打扮一下!”主管冲着我们大喊。

话音刚落,几个大汉和女人们就把我们五个尾数分别包围了起来,容不得我们挣扎、抗议,只片刻功夫,我们就被“打扮”起来了。

往墙上公司专设的“仪表镜”里一看,傻家顿时哭笑不得——

殷红如血的口红、长长的假发、夸张的、D罩杯以上的义胸、性感的连裤袜、尖细的高跟鞋……我的天,就这么一瞬间,我们几个尾数就大变活人,由男而女了,变性了!

女主管铿锵有力地大声宣布道:“鉴于你等五名员工长期业绩落后而又不思进取,本公司裁定你等不是男人,故一律改换女装,并在本市商业中心步行街游行示众,以观后效!”

老总接着强调道:“各位,啊,此乃本公司最新之激励机制和拓展手段,目的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也就是,啊,让你等通过此番‘变性’手段的强烈激发之后,能够重新回归男人,再创佳绩!”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变性’激发,重归男人!”下面齐声响应,声震屋瓦。如果再集体配以高举右臂的动作的话,那就跟希特勒的冲锋队十分相似了。

于是,我们这五个“病人”——当然统统都被装扮成了女人,‘变性’激发嘛——被稀里糊涂带到了步行街上。这是本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人头攒动如过江之鲫。在这样的地方展览示众,哥们儿,那效果,呵呵,自不必说了!不过比起父辈的父辈那阵,这个激励机制就算很人性化的了。据说他们当年游街,脖子上还要挂一个铁丝穿过的牌子,比我们公司发的胸牌大多了,上面还要写上“黑五类”、“走资派”等字样,类似产品说明书。

我们当然没有挂这样的牌子,胸牌也被取下了。但其中一个尾数的脖子上,还赫然挂着一根小指粗的金链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知道,那是他上次打麻将赢钱后,在九眼桥河边跳蚤市场上买的,五十元一根的廉价地摊货。

我们几个新鲜出炉的“女汉纸”低头快步穿行在步行街上,立刻引起了热烈的现场反响,有几个半大小子嘻嘻哈哈的,任劳任怨、乐此不疲地一路追随着围观。

在一阵尖锐的口哨、倒掌、起哄和嘲笑声之后,忽然响起了一个粗重的、严肃的叱问声:“既然是游街示众,为何还戴那么大一串金链子啊?炫富么?显摆么?故意眼红、欺负我等劳动人民弱势群体么?”

看不到说话的人是谁,但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共鸣。人群就像被醍醐灌顶了似的集体觉醒,顿时同仇敌忾,全场响起一片愤怒的高喊:

“有金链子了不起么?是偷的还是捡的、骗的?”

“把他的链子扯下来!”

“打土豪,分田地!”

“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却是全世界!”

才一瞬间,那个戴金链子的尾数就被人们包围了起来,吓得他发出可怜的申辩和乞求:“各位大爷各位好汉各位同志,俺也是个无产阶级弱势群体呀!绝对不是土豪呀——我想当也当不上呀!这链子就是九眼桥一地摊货,绝对假的呀!求求你们不要搞错专政对象呀……”

他的话没有得到同情。有人嘲笑道:“现在就说是假的了!就装穷叫苦了?”有人怒喝道:“直接给他娃戴上高帽子揪斗!斗地主斗地主!”还有人英雄般地振臂高喊:“为了新中国,冲啊!”

“砰”的一声,有人将还没吃完的半块披萨扔到了微笑的肯德基大爷塑像的脸上,随后又是“哗啦”一声脆响,旁边一家金店的玻璃窗被一只皮靴砸了个大洞。

于是群情沸腾,人人呐喊。

步行街已经不是商业街,变成了一条仇富街和起义街。商家们见势不妙,纷纷关门收店,场面热闹而又混乱。

尖锐的警笛声响起,一大群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跑步进入步行街。喧闹者们被震住,却又镇定无比,一个个神色自若地散开、离去。步行街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一切都恢复了原装。

惊魂未定之际,闻风而来的电视台记者却把采访话筒伸到了我们面前:“请对这种形式的激励和拓展,谈谈你们的感想!”

那几个尾数都齐唰唰地指向我,几张涂抹了浓厚口红的、猩红如刚喝了人血似的大嘴格外惊心夺目:“找他!他是我们的代言人!”

“好!”傻家先自我鼓着掌,然后清清嗓子,当仁不让、滔滔不绝地开始发挥我出色的口才了——其实主要是看到那位小女记者长得还算漂亮,“感谢所有TV,还有所有DV,以及LV;感谢党,感谢人民,还有公司全体同仁们,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次勇敢展示自我挑战自我自轻自贱自取其辱自绝于人民的大好机会,他们的良苦用心我们一定会化悲痛为力量置之死地而后生为公司创造更多价值直捣华尔街硬抢瑞士银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妻吾妻以及人之妻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为共产主义奉献青春和生命……”

“感言”到后来,我激动得捶胸顿足声泪俱下,吓得那个小女生记者花容失色,连话筒都拿不稳了。

傻家在晕乎中,看到维持秩序的防暴警察指着我大声高喊:“民警友情提示!民警友情提示:此人有杀气!此人有杀气!过路君子占道小人老弱病残孕工农兵学商务请注意……”

下班后,傻家懒懒地回到家里。

武撒一见到我,就横眉怒目大吼:“你还好意思回来!不晓得上进只晓得贫嘴!还敢上电视里胡说八道!全家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还……”

我愣愣地看着她,忽然冒出一句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想到的话来:“东京大屠杀!” 武撒老婆被这句冷不丁的话也弄愣了,瞪大杏眼道:“啥?啥屠杀?难道你还敢挑起战争,破坏东南亚和世界和平?”

我一边懒懒地回答:“我哪有那本事哦!”一边懒懒地关上门,懒懒地蹲在地上脱鞋。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搞他个东京大屠杀,娶他个日本花姑娘小娘们儿!我一下班,小娘们儿她就赶紧一路小跑过来,柔声问候:“您回来啦,您辛苦啦!”然后以半跪姿势,殷勤无比地给我换上脱鞋;我刚安坐在沙发上,她又赶紧送来一杯咖啡和当天的报纸,然后又一路小跑回到厨房,在里面欢快地忙碌着。厨房里飘来日本料理那莫名的清香,还有她那温柔得有些发嗲的、女性味十足的声音:“请您稍等,晚饭马上就好啦!”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煮饭!”一声大吼打破了我的美妙幻想。我擦去嘴边的哈喇子,抬头一看,武撒手指厨房,瞪眼命令着我。那神情就像居高临下的女皇一样,而她的指令,自然不容半分违逆。

于是我就像犯了过错的孩子一样,戴着立功赎罪的心理,悻悻地走进了我在生活中展示自我的最佳平台——厨房。

“别把盐巴又放多了哈!”老婆歪在沙发上翻看着一本豪华精装的时尚杂志,嘴里还不满地咕哝着,“没见过你这样的……哼!也叫男人!”

当晚,吃饱喝足的武撒兴致勃发,硬要和傻家“那个”一盘,说是好久都没“那个”过了,没有雨露滋润,肥美的土地都快板结了。但傻家的脑子里一直被“变性”这两个大字缠绕,同时也似乎是身体没被激活的缘故,总体上不在状态,敷衍了事,又惹恼了老婆。她责骂我不给力不投入,最后兴致索然兼恼羞成怒,猛地一脚将傻家踹到了地下。

“滚!睡沙发去!以后再也不准碰我哈!”老婆武撒将一只枕头扔给了我,翻身朝里,以被蒙头睡了,被子里还传来她含混的骂声:“废物!硬是一个废物了!”

傻家抱着枕头,呆坐在冷清清的沙发上,一时之间心灰意冷。满腹委屈和忧伤,不知道该找谁倾吐?谁又愿意倾听一个大男人的倾吐?

傻家的手无意中伸进裤包,碰到有几张纸片,掏出来一看,其中一张就是那张“欢迎你到男联来”的名片,那句“男联——咱男人自己的娘家”,令我默然半晌,暗暗点头。

星期X,傻家戴上墨镜和帽子,按照那卡片上的地址,一个人来到男子联合会办公大楼。

冷丁一看,傻家感觉这里既像是通常的政府机关,又仿佛是一家医院。大门口高挂着一白底黑字的招牌,“中华男子联合会××市委员会”几个大字特别醒目。

进得大门,见墙上标志着各个处室的路线图,有“倾吐处”、“发泄室”、“安抚科”、“重振雄威办”、“环保头盔综治办”、“QGY办”、“耙耳朵硬化办”、“老光棍双归办”……还有挂靠男联的附属单位:“新好男人联盟”、“爱妻协会”……呵呵,全齐了!

我正要往楼上走去,忽然被一个粗哑的声音叫住了:“哎哎,干吗干吗?”

我转头一看,见一个穿着汗衫、趿着拖鞋的汉子坐在旁边一角,面前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本子和笔。汉子嘴里叼着烟,不满地斜睨着我。

“干吗,师傅?”傻家赶紧带笑问。

“叫什么‘师傅’?叫同志!咱机关里头的,都得叫同志!不像你们社会上的那么随便,乱喊!懂吗?”汉子颇有自豪感地教训着我,然后将桌上的本子一推,“登记!咱这里可不是那菜市场的卖肉摊子,政府机关!纪律着呢!”

傻家理解地点着头,拿起笔来,按上面的要求,飞快地填写上自己的姓名、年龄、住址、身份证号码……汉子拿起来认真看了,瞪着眼珠说:“咋没写完?性别、还有学历啥的,咋都没写?”

“这还用写吗?”我说,“一看不就是一个男的么?”

“那可不一定!”汉子道,“比如那人妖,看上去特漂亮的女人吧?结果呢?变性来的,阴阳人儿!”

“你……就这么认真?”我不由暗想起自己在韩国“花妹”整形的经历来,心中暗叹这家伙的眼力。

“当然!”汉子一扬眉头,“谁叫咱是机关头来着!”

傻家哭笑不得,只得重新填了性别;在“学历”一栏里踌躇半晌,写上“全日制中学九年混学制自定义毕业”。那汉子眯眼看了,琢磨半天后问:“你这学历……是啥意思啊?”

傻家凑近他耳边,嬉笑道:“就是多混读了三年中学,都还没有正经拿到毕业证的超级留级生。嘿嘿。”随手丢给他一支烟。

汉子看了看烟嘴上的牌子,笑了:“你呀比我高!我这辈子就拿了张幼儿园大班的毕业证……”

“那你怎么进的机关啊?现在公务员报考,起码得大学本科呀。”

“老外了不是?”汉子点了烟,龇牙一笑:“现而今,连猪肉都可以注了水卖,弄张假文凭,容易得很!再说了,咱衙门里头,有人!”他美美地抽着那烟,态度明显和蔼多了。

“厉害厉害!”我恭维着,准备往楼上走。却被汉子叫住了:“你要去哪个处室?”

傻家打量了一眼墙上的路线标志,说:“我也不清楚该去哪个部门……哎,那个‘QGY办’是啥意思啊?”

“就是‘妻管严’办公室,说是用的拼音啥的。你老婆打你了?如果还给你戴了绿帽子的话,就去‘环保头盔综治办’……”

“啥叫‘环保头盔综治办’啊?”

“其实就是‘绿帽子综治办’,绿色不是环保的么?哈哈!我们领导说,现而今这绿帽子满天飞——你可别笑,谁都保不住哪天就落自个头上——是整个社会大环境变化的结果,跟社会治安一样,得综合治理,所以就有这‘绿帽子’、哦不,是‘环保头盔综治办’……”

“哦——”傻家连连点着头,抬脚欲走。

“别忙,还得挂号呢!”

“还……收费呀?”

“象征性的一点点。现在政府财政紧张,得自己创收。——你挂专家号还是普通号?”

“就普通的吧,反正我也没什么大……病。——病?”傻家掏着钱,自己都觉得这个词儿有点别扭。

“就算是病又有啥?”汉子龇牙一笑,“其实也好回去找单位报销的。这叫人性化管理呢,咱领导说的。”

汉子收了钱,扯了一张印着“机关单位行政事业收费”的收据递过来。傻家摆手说:“不用不用,反正也没人给报销的。”

“拿着!”汉子面色严肃道,“要不要是你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咱这里可不是那卖肉摊子,是机关!原则着呢。”

楼上科室林立,正面墙上赫然有一排大字:“男联——咱男人自己的娘家。”时而有穿着白色西装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那白色西装左胸部上都一色地印着:“听男言之隐,帮男人难事。”

傻家一时之间确定不了自己该进哪个部门,见其中一个房间的门虚掩着,就折身钻了进去,坐在一只显然是用于候诊的、紧贴墙壁摆放的长椅上。

办公桌的一面坐着一位老中医似的白发老者,正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对面一个身材干瘦、状如豆芽的男人的述说,时而在本子上做着记录。

“我们结婚都十几年了,孩子都读中学了,她现在忽然嫌弃起我来,说我是娘娘腔,说我没有一点点男子味儿!您说,这多伤我的自尊哪——一个男人的自尊!”

豆芽男人尖着嗓子哭了两声,又去打开放在膝盖上的提包。傻家以为他要去找什么证据材料之类的东西,结果翻了半天,竟掏出一只花手绢来,轻柔地擦拭起眼角;又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圆镜来,对着镜子左右照看反复端详;之后又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香水瓶,对着自己的脖子和腋窝喷洒了,才将那些宝贝们一一收回包里。

“对不起,让您见笑了。”豆芽不好意思地莞尔一笑,又尖着嗓子继续说道,“我呢也在自个儿反省,可对镜自照,我呢除了长得目清眉秀一点、皮肤白皙一点、身材苗条一点,当然,嗓音也独特了一点——其实应该算‘婉啭’是不是?就是书上说的‘莺啼燕啭’,多好听啊!唉,生活中有几人懂得欣赏——以外,我哪里就没有男子味儿了?难道只有五大三粗黑不隆咚的才算男人?难道只有大声武气、说话像打雷像骂架的才算男人?难道天天不洗澡一身汗味烟味能熏死苍蝇蚊子家里蚊香都不用买的才叫男人?难道……”

“等等,”老者打断了他,和蔼地问道,“请坦率告诉我:你们的夫妻生活怎么样?你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如何?”

“这个呀?……马马虎虎吧。”豆芽含混其词,声调一下子降低了八度。

老者含笑看着他,却不出声。

豆芽支持不住,嗫嚅道:“将将就就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日常供应还能对付吧……”

“请具体一点,说说数字。”

“以前一周两次,后来就一个月……现在呀……索性告诉你吧,我们都分床半年多了!我呢现在可是一心扑在事业上了,争为国家做贡献,多为组织分负担,谁还有激情做那闲事啊?”

“那……如果不是你老婆,跟别的女人……你还有激情吗?”

“这个呀?”豆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脸上立刻充满了神往的表情,“那当然就……如果花色品种再多一些,也都……笑纳了。”说完就害羞地低下了头。

老者狡黠地微笑了:“我明白了。”

傻家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那老者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拿起旁边报架上的一张旧报纸,假装认真地看了起来。

老者低头记录了几句,然后又问道:“那么,你能够让你的妻子满意吗?”

“这个呀,”豆芽抬起了头,“这可说不准,可谁能说得准呀?不是说女人的爱像大海一样广阔无边么,那可是深不可测,欲壑难填,不知饱足没有尽头的呀。咱男人呢,养精千日用精一时,亏着哪!就像挤牙膏似的;可牙膏总有挤完的时候啊是不是?比如说您哪,我猜也就光剩下牙膏皮了吧?”

傻家再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老者一下站了起来,恼怒地冲我挥手道:“出去出去,待会儿再来待会儿再来!真是……”

豆芽这才注意到有人在旁,也转过头来冲我尖声嚷:“出去出去!偷听别人的隐私,真是!讨厌!”

傻家申辩道:“我可不是来偷听的,我也是来……找咱‘自己的娘家’的。”

“那你挂的什么科室?”老者问。

“我不清楚……您老这儿是?”

“自己外边看去!”老者往门外一指。

傻家退到门外抬头一看,见护窗上钉了一块牌子:“倾吐一处。”门迅速被里面关上了。傻家听到那老者和蔼的声音:“继续继续。”豆芽那尖细的声音:“我没伤着您吧?”“哪里哪里,我的职责就是倾听——娘家人么。”

傻家忽然来了兴致,决定挨个一一偷听下去。多好的素材呀,这对傻家今后的写作事业肯定大有好处。这可不是偷听他人隐私,而是为了祖国的文学艺术啊,我想我的动机无疑是高尚的。

傻家就轻轻来到对面的“倾吐二处”,里面有一个相貌英俊、皮肤白皙、打扮时髦的年轻男人垂着头,正在接受心理辅导。

“既然已经身为一个男人了——当然,这不是你的错,但是……”一身职业装、看上去颇为干练的工作人员说,“你首先要勇敢地面对这个现实,要自强、自立、自尊、自爱,要做新时代的‘四有’新人,要给社会一个响亮的回答:咱新中国的男人是了不起的!并不比她们女人差!不能自卑,不能自暴自弃,更不能埋怨父母,把自己生成了一男的……”

“我知道,”小白脸咕哝道,“现在要退货也是不可能的了,还埋怨个鸟啊。”

“对呀!你还应该感谢那生产厂家才对。要是把你生得歪瓜裂枣缺手少腿弱智痴呆三寸钉谷树皮整个一低劣产品,你就是想干那职业也没资格。”

“这么说我这也算是充分利用自身资源自谋职业自强自立为党分忧解难给社会一个响亮的回答:时代不行了男女都一样自古只有女同志能做的事现如今咱男同志也做到了……能来杯水吗?”

“对对……对什么对呀?胡说!”工作人员一拍桌子,大声呵斥道,“你简直就是……礼义廉啊!”

“礼义廉?什么意思?”

“就是无耻啊!”

“哥们儿,”傻家冲那小白脸拱拱手,“见到你真是高兴。”

“你谁呀干什么吃的?”小白脸扭头瞟我一眼,“还高什么兴?”

“从前我还以为自己就算脸皮厚的了,今天才晓得厚海无涯,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对你的佩服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哎,问你一下嘿,你那春江的水暖和了没有啊?”

“春江的水?关我鸟事啊,我怎么会知道啊?”小白脸莫名其妙地翻着白眼,“我又不是气象局的!”

“不是,那古诗不是说的吗:春江水暖‘你’先知么?”

“‘鸭’!他骂我是‘鸭’!”小白脸明白了,转脸冲工作人员委屈地喊。

“没关系,”工作人员温和地劝道,“不管是鸡是鸭,捉住老鼠就是好鸭——哦不,我的意思是,要正确对待社会歧视,勇敢挑战陈旧观念!你想啊,只要咱挣到钱了,自立自强了,还怕个鸟——对不起,我不该带脏字的——还怕变成什么鸟呀对不对?”

“是家禽!鸡鸭同科呢。”傻家又拱一拱手,转身走了,心里痛快地想:原来这个世上,比我脸厚的大有人在,我还怕个鸟啊!

隔壁就是“QGY办”, 傻家轻轻敲了门,里面说:“请进。”

进得门去一看,里面早密密麻麻,满屋都是人。凳子显然不够用,连地下都站满了。我看不到工作人员,只听到他们在人群中央大声吆喝的声音:“不要挤不要挤,排好队,慢慢来。”

(待续)

作家简介:

作家廖晓伟近照

廖晓伟,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戏剧家协会会员,达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万源市作协主席。已出版《成都虾子》《雕塑生命》等长篇小说和散杂文集多部,所编导的戏剧小品和微电影也有不俗成绩,作品多次获得国家家省级和海外奖励。

本文审稿:张学文

插图来源:网络

文学天空作品回顾:

廖晓伟:变性记(下)|短篇小说

廖晓伟:穷小子之梦|伟哥乱弹系列

廖晓伟:嫁人的哲学|伟哥乱弹系列

廖晓伟:爱情≠婚姻|伟哥乱弹系列

廖晓伟:年味的浓淡|伟哥乱弹系列

热门排行

热门标签

最近文章